曾巩立言于欧阳修、王安石间,纡徐而不烦,简奥而不晦,卓然自成一家,可谓难矣。
——《宋史》
在唐宋散文八大家当中,曾巩是当代人了解不多的一位,关注他作品的人也很少。
他既没有流传千古的佳话,也少有世人皆知的名篇,为什么能够入选散文大家之列呢?
原书绪言说他的文章差不多都是“载道”之作,有“温醇典重,雍容平易”的风格。那么,怎样全面评价曾巩的人与文?其作品的内容和风格到底有怎样的特色?要走近曾巩和品读他的散文选,建议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。
一、曾巩的文章写于何时何地
曾巩(1019—1083)出生于一个书宦世家,他的祖父曾致尧、父亲曾易占为官正直,素有文名。受良好家风文范的熏陶,曾巩“十六七时,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,有过人者,知好之,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”(《学舍记》)。曾巩心中扎下了儒学的根,并立下了远志。但是,他在求仕路途上却历尽坎坷,18岁和24岁两次应举,皆落第。不过此时有两件幸事:一是与应试的青年士子王安石交友,二是以文拜谒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。欧阳修读其文后大加赞赏:“过吾门者百千人,独于得生为喜。”(《上欧阳学士第二书》)后来曾巩师从欧阳修,思想与文风都受到欧阳修的直接影响。
从25岁到38岁是曾巩人生道路上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期。先是自己几年间重疾缠身,近乎丧命。其后父亲与长兄先后去世,家庭落入“卑巷穷庐,冗衣砻饭,芑苋之羹”的窘况。面对逆境,他泰然处之,不坠青云之志,曾说:“吾之所任乎天与人者”(《南轩记》),“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”(《学舍记》)。曾巩一面挑起了抚育九妹四弟的重担,一面“得其闲时,挟书以学”。他所忧虑的不是生活的清贫,而是“可以进于道者,学之有不至”(《学舍记》)。为此,他遍读群籍,坚守儒道,以“圣人旨意”去疑解弊,借事发论,写下了《墨池记》《学舍记》《抚州颜鲁公祠堂记》等记类名篇。他虽是身处乡野的一介布衣,却关心庆历新政等国事,《上欧蔡书》《寄欧阳舍人书》《与孙司封书》均是申说自己政事见解的书信名作。经过生活的磨砺,随着学识修养的加深,他的作品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锐气锋芒,变得成熟厚重起来。
嘉祐二年(1057),欧阳修知礼部贡举,主持科试,决心革除形式主义的不良文风,为平易自然的古文开辟道路。这一年,39岁的曾巩偕其弟辈及妹夫一门六人应试,同时及第,当年还有苏轼、苏辙等人中榜。因欧阳修举荐,曾巩入京充任馆阁校勘的官职。八年馆职期间,曾巩在从事编校书籍的工作过程中,注重总结历史兴废、是非得失的经验教训,写下了如《新序目录序》《列女传目录序》《战国策目录序》等一系列序文,并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作品风格。
熙宁二年(1069),曾巩自请补外,从51岁到62岁,转宦七州,励精图治,所到之处,赈灾救民,兴修水利,肃清盗寇,教化民众,颇有政声。选文《送江任序》《襄州宜城县长渠记》《道山亭记》《越州赵公救菑记》《福州上执政书》等篇,可以说是他仕宦生活的真实记录,从中反映了曾巩的政治理想和追求,在艺术表现方面也达到了纵笔自如、无意不达的地步。
曾巩在写给欧阳修的第一封信中曾说:世之“大贤者”,要“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,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”,“口讲之,身行之,以其余者,又书存之,三者必相表里”(《上欧阳学士第一书》)。曾巩一生践行此言,做到“口”“身”“书”三者归于“圣人之心”。他学养深厚,登儒典之堂奥,胸襟开阔,以济苍生为己任;既能修行自我,又能抚爱亲人,惠泽百姓。
从曾巩的一生,我们可以看见一位励精图治、安贫守道而有所成就的儒者形象。
二、曾巩的“儒道”思想
“儒道”就是儒家经典中所倡导和蕴含的思想文化。曾巩的作品继承和发扬了我国古代散文“文以载道”的传统,他认为孔子之后,唯孟子、荀子、扬雄、韩愈能以文章显“圣人之道”,撰文不仅关系到“圣人之道”泯灭与否,而且是关系到国家刑法财力的大事。对于文与道的关系,他提出“畜道德而能文章”(《寄欧阳舍人书》)的观点,这与其师欧阳修“文与道俱”“道胜文至”的主张遥相呼应。
曾巩的文章,往往以“儒道”为准绳,评论古今成败得失、贤与不肖,他的目录序多是如此。例如《新序目录序》批评刘向未能明先王之道,而为众说所蒙蔽;《战国策目录序》指责刘向“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”;《列女传目录序》贬斥后世学士“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”“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”;等等。这些文章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
与后来的道学家、理学家偏重修身养性、做足内在工夫不同,曾巩重视经世致用,关注社会现实。
他说:“君子之于道也,既得诸己,汲汲焉而务施之于外。”(《上欧蔡书》)他的散文“皆因事而发”,他的各类书、序、论、记,依据“儒道”,阐发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和解决社会问题的主张。在他的文章里,多有针砭时弊、评论吏治、关心民生的内容,如《送江任序》《范贯之奏议集序》《越州赵公救菑记》等。在讨论历史问题时,可以吸取的观点不少,值得关注。
曾巩无疑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一股重要力量,但读他的文章,必须明白他宗于六经、维护“儒道”的立场。他说:“盖法者,所以适变也,不必尽同;道者,所以立本也,不可不一。此理之不易者也。”(《战国策目录序》)他一贯主张在合乎先王之意的前提下对社会法度进行革新;他对非儒之说尚能取其优长,不失中正平和的儒者风度;他并不主张禁书,而是“明其说于天下,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”(《战国策目录序》)。但也正是由于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维护和宣扬当时的“儒道”,与当时的政治联系过密,今天看来,其中一些仍有着时代的局限和思想的偏颇,是需要讨论的。
三、跟曾巩学如何写文章
曾巩认为:“非畜道德”,则不能做到“是且公”;其辞不工,则“世犹不传”(《寄欧阳舍人书》)。写文章应做到文道兼胜。他的散文在表述、布局、字句方面都很讲究章法。
第一,长于说理,叙议结合。
曾巩散文的表达方式是多样的,有描写景物的《拟岘台记》,也有叙事周详的《越州赵公救菑记》,但是曾氏写得最多、最为人称道的还是议论文。
曾巩的议论文依经立论,立意高远,在文中能娴熟引用经典文句或事例。例如《相国寺维摩院听琴序》,全文没有写一句琴乐之悦耳,而从儒家提倡的礼乐射御书数的“六艺”角度开始谈起,引《论语》《尚书》论述“乐”的作用在于“救其性之偏而纳之中也”,文章颇有说服力。
他的很多作品因事作论,借题发挥。如《襄州宜城县长渠记》,由叙述宜城县令孙永率民治渠的事,引发至批评有哗众取宠之心而无踏实办事之行的工作作风。文中经常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。例如《唐论》,由周成、康时代叙史至汉,品论汉文帝有天下之志,而天下之材不足;其后又叙史至唐,评议唐太宗有天下之志,有天下之材,又有治天下之效,然而不得与先王并。把说理与叙事有机地结合起来,使文章有起伏,避免了平铺直叙,达到了步步深入、层层递进的效果。
第二,谋篇布局,纡回曲折。
曾巩的散文在谋篇布局方面颇具匠心,他以事理为线索来布置文章的结构,做到事有前后,理有深浅,围绕一事一理,层层展开,使得文章的结构安排与文章的立意相得益彰。《墨池记》是曾巩流传最广的作品,也是他构思精妙的代表作。这篇文章首先简单明了地介绍墨池的位置、形状、来历;然后笔锋一转,写王羲之怡情山水的自在生活;接着笔锋再一转,说王羲之晚年书法非常精妙绝伦完全是“以精力自致”的结果,并非出于“天成”;其后,由学书法转到道德修养的主题上来,但却问而不答,就此打住;接着转到抚州教授王盛,推究请记的本意大概是担心埋没了王羲之墨池的盛名;最后,文章再次转到“勉学”的主旨上来,人有一个方面的专长就被后人崇尚如此,那么古代正人君子的高尚品德泽被后人,又会怎么样呢?以此勉励学者应勤学苦练,努力深造。整篇文章峰回路转,愈转愈深,跌宕起伏,精妙绝伦!
第三,敛气蓄势,发人深省。
曾巩的散文,除了像《与孙司封书》《抚州颜鲁公祠堂记》这种为伸张正义而语辞激昂的作品,平素感情很少外露,也少有抒情散文,即使是《祭欧阳少师文》《苏明允哀辞》这类祭悼文,也以叙述与议论为主。他喜欢将自己的情与理蕴积在文中,于平淡中见透辟,让人猛醒,引人深思。如《赠黎安二生序》反映的是当时古文与时文的一种斗争状况。“夫世之迂阔,孰有甚于予乎?”作者以这种特殊的自嘲方式表达自己内心对世俗的愤懑和不平。文章最后说:“有以合乎世,必违乎古,有以同乎俗,必离乎道矣”,“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”。表面上并没有明确指出二生该怎么选择,但是勉励其坚守古道之旨不言而喻。可谓意在言外,藏锋不露,足见作者的良苦用心。
第四,剪裁文句,言简意丰。
曾巩为文,简而有法,围绕议题裁剪材料,显得不蔓不枝。《越州赵公救菑记》详尽周密地记叙了赵抃救灾的全过程,内容虽然千头万绪,纷繁复杂,但叙述细密而有条理,文句简洁而不冗繁。
在遣词造句方面,曾巩承袭了欧阳修自然平易的做法,用字朴素平实,不加藻饰,但绝不是平庸无趣。他习惯用疑问句、感叹句婉曲达意。如《墨池记》段末:“然后世未有能及者,岂其学不如彼邪?则学固岂可以少哉!”这里用“然”字陡地一转,行文看似口吻不定,实则仍从正面立说。最后,再用一个表示进层的句式:“况欲深造道德者邪?”以极其俭省的笔墨收束文段,力重千钧而意味无穷。
曾巩的散文独具风格,既不像王安石那样奇崛峭拔,也不似欧阳修那样情韵独至,而是呈现出一种醇正雅洁、纡徐内敛的特色,给人以端庄雍容、温和含蓄的美感,在散文八大家里,可谓独树一帜
。如果我们根据他的思想,细心揣摩其行文的章法,定然会有丰厚的收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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